延安的变化——何方口述片段之十九
对延安精神的理解,有两种意见。一种认为,主要体现在从1938到1941年的那一段。另一种认为,延安精神覆盖了1938年到1945年。事实上,整风抢救运动之前和之后,延安的政治气氛大不相同。许多人回忆录上怀念的“延安精神”,多是指整风抢救以前的情况。那段时期的延安,在思想、生活、学术活动上活跃,政治上民主,上下级关系上平等,同志关系上亲密融洽,确实称得上生动活泼。但是整风抢救以后,这一切都发生了变化。
整风以前的延安,确实洋溢着一种很自由、很活泼、很生动的气氛。因为大家去延安,追求的就是自由、民主、平等,到延安后,立即感觉同在国民党地区那种精神压抑大不一样。自由民主的空气和平等精神,也许是我们到延安后的最重要的感受。
延安虽然生活艰苦,这是大家早有思想准备的。大家精神愉快,总是欢声笑语,“到处传遍了抗敌的歌声”。一方面学习紧张,生活艰苦;一方面是开会多,我指的是开大会。开大会,大家情绪的高涨和热烈就能更集中地表现出来。当时的联欢晚会也特别多。抗大联欢,中央首长都在台上坐着,或者在台下前排坐着。反正是非常随便。
一到五月份,过两三天就开一个大会。五一、五四、五五、五七、五九,“红五月”嘛 。动不动就开纪念会。一开会,小到班排、大到机关学校,只要集合到一起,总要以拉拉队形式互相欢迎唱歌。鲁艺、抗大等学校遇到了一起,就一定互相拉着唱歌:“鲁艺来一个!”“抗大来一个!” 也拉具体的人,包括朱德、毛泽东等中央领导起来唱歌。一开会,就喊:欢迎毛主席唱歌,欢迎朱总司令唱个歌。朱德嘛,比较好办,没办法了,就上去唱一个。在大家不断的喊声下,朱德就站起来唱:“打倒列强,打倒列强,除军阀!” 有几个人是请不动的,一个是毛泽东,一个是张闻天,怎么喊也不行,他们就是不唱,说,“我不会呀!”罗瑞卿是我们的副校长。我们让他唱,因为他的下颌受过伤,他总是咬着牙说:同志们,我是不会唱歌子的喽!就完了。
延安文化活动多种多样,我在延安看的戏就不少。现在想来,光未然的“五月的鲜花”和“黄河大合唱”,真是不朽的。那时抗战意识那么强,激昂慷慨,了不得!大家都想上前线打日本。学术活动也很活跃,成立了各种各样的学会。大砭沟就像海德公园,经常有人来演讲做报告。常有布告,说明天请谁谁来演讲。有各种各样的墙报,文化人可以在上面随便发表自己的议论。像萧军,就常发表怪论。延安一开始比较活跃,童大林这些人就办了个“轻骑队”。“轻骑队”在文化沟门口弄了些板子,搞墙报。别的单位也有人搞各种各样的活动,比如西北局的行政学院,出了个墙报叫《西北风》。我们出的墙报名字我记不得了,也可能没有名字。记得付克当时写了一篇文章,标题是:《伪自由的高原期》,他批评同学中间的一些议论,实际上是主张自由。他文化比我高,我那时候没什么墨水,到现在我也不懂“高原期”是什么意思,我后来也没有再问过他。反正是各显其能。邓友民就曾在墙报上画画。有些人写文章在墙报上互相不点名地批评,也可以给上面提意见,也可以发表个人的看法。这类墙报当时是挺吸引人的。
开会多就报告多。谁回来就要做报告。周恩来从重庆回来,请他做报告,讲同国民党如何如何斗争。林彪回来请他做报告。朱德从西安回来也请他做报告。各人讲各人的,都有一套。朱德说:这次在西安开会,我把国民党胡宗南讲得没话说了。为什么呢?他们没有学过辩证法。我懂得辩证法!那时,八路军和国民党经常开会。朱德想到哪儿说到哪儿。有段话我记得特别深,说云南起义时,他是旅长,一次,他们把北洋军阀队伍打败了。他说:这一仗是谁指挥的呢?就是兄弟我!真有意思。康克清也讲。她讲什么呢?她不讲形势,她说:我们太行山如何如何了不得!那个虱子,这么大!你们见过吗? 王明开完参政会,也回来讲如何和国民党做斗争。他讲完,有人提出问题:为什么我们在国民党那边七个参政员(毛泽东、陈绍禹、秦邦宪、董必武、林伯渠、吴玉章、邓颖超),别人都参加了会,就毛泽东同志没有参加?王明回答得也很俏皮:你们会不会下象棋?难道不知道两军的将是不能见面的,毛主席怎么能去呢?开大会,毛泽东也讲话。开始我听不懂他讲什么。后来,慢慢地摸到了一点头绪。在平江惨案中,涂正坤和罗梓铭同志被国民党杀害了。在延安开追悼大会,声讨国民党,毛泽东在会上讲话。他言辞很激烈,大骂国民党。我听懂了一句:“妈的国民党!杀了我们的人,统一战线,统他妈的卵子!” 但我还是把他说的“反动派”听成了“黄公怕”。那时没有扩音器,用大嗓子在那里喊,我们在底下听。“黄公怕”,我听不懂什么意思,下来一问,原来是“反动派”。做报告的也有从国外回来的人。比如陆璀,在巴黎办《救国时报》,又到美国。过了美国的生活后,又到延安,仍然热情很高。她后来是饶漱石夫人。陈嘉庚也给我们讲过话。但我只听懂了两个字“延安”,别的一句也听不懂。
总之,大家比较随便,也比较自由,有什么意见都可以发表,在报纸上可以争论。比如,我们一个教国文的教员,他写文章批判宋江,说闫婆惜是受压迫阶级,宋江怎么怎么欺负她。马上就有人反对说:宋江是革命的,是造反的,闫婆惜跟着统治集团如何如何。写文章批现在可以,批过去可以,历史上的争论问题,也可讨论。包括马克思主义,有时候也有争论,既然地球要毁灭,我们现在还革命干嘛?这些玩意儿也讲。
那个时候,大家关系很平等,领导也没有架子,上下级等级观念并不怎么强。领导干部和大家混在一起。除了开大会,在街上也能随便遇到他们。我就亲眼看见,毛泽东、朱德、陈云,礼拜天在街上遛达。那个时候也没汽车,他们骑着马来,下马后,马被牵到老远的地方等着。警卫员,也是离得远远地跟着。陈云进延安城门时,站岗的问:“你是哪一部分的?”叫他把风纪扣扣上。陈云规规矩矩地把风纪扣系上了。何思敬骄傲,有一次在大砭沟,毛泽东看见了何思敬,跟他打招呼,要和他说话。何思敬只是点点头,擦肩而过地就走了。毛泽东也不在意。当时,我就在旁边。
1939年送李德。周恩来胳膊摔坏了,要送到苏联去治疗。张闻天临时决定通知李德,让他随行回莫斯科。这时的李德只是抗大的教员,别的职务没有了,中央想趁这个机会让他回去。李丽莲抗战前是南京有名的歌星,在延安和李德结婚,她也要跟着去,张闻天说,不行。送别时,我们在飞机场看到李德和李丽莲难舍难分的。江青这时也骑着马来送行。江青那时皮肤很细。当然,长得最好看的是马海德的夫人苏菲。延安那时的男女比例是18比1,18 个男的一个女的。所以女同志很惹人注意。
开大会,一散会,大家围着毛主席,就有些人把小本子拿出来,请他题字。毛主席会一边走一边写:前进!或者,奋斗!努力!边写边走。我有个同学叫董平,还专门请毛主席给他题过字呢。我去年给《炎黄春秋》写了篇文章,里面就讲到了这件事。有一次他买了一块洋布给毛主席送去,让毛主席给他题字。过了不久,毛泽东在上面写了一段很长的题词,退给他。董平拿回来后,高兴地往那儿一挂,大家见到都抄。在我旁边住着的抗大教员张庆孚和陈唯实也抄了。这个题词现在在任何地方都不会再找见了,可是我记住了,到现在还可以背。题词很富有哲理性:“血气旺盛的人最容易性急心粗,主观地片面地看问题。我们要冷静、细心,客观地、全面地看问题。单有自信心,容易犯左倾;单有不足心,容易犯右倾。自信心与不足心并有,那就不会犯错误了。” 董平快三十岁才参加革命。他的穿着与众不同,经常穿着皮夹克和皮鞋,所以给我的印象特深。他穿得阔一点,整风中可能就因此上了当。我们的棉衣要穿三年呢,他偏要穿着皮夹克。在延安,那还了得?一看那家伙,就像是特务!一搞抢救运动,就把他抓去了,一直到抗战胜利才放了他。他解放后在新疆工作。他在看到我的文章后,从《炎黄春秋》找到了我的电话,从新疆给我打来电话。我在电话中问他,毛泽东给你写的字还在吗?他说已经没有了,但他记得的内容和我所写的略有不同。他革命了一辈子,也倒霉了一辈子。抢救后被放出来以后,还老抓他,总觉得他可疑。以后所有的运动,他都跑不了。
一直到1940年、1941年,延安的气氛还是比较活跃的。比如选举。我一生中就参加过一次党员的民主选举,那就是七大代表的选举。在延安是采取直接差额选举的办法。抗大自己是个独立选举单位,具体人选已忘掉,只记得差额是二比一或三比一。先把候选人的详细情况以小字报形式贴在墙上,经过全体正式党员阅览后,进行无记名投票。那个时候在延安是直选。选举的时候,拿着纸在上面写上张三、李四、王五等,说明他们分别是干什么的,贴在那儿。我1939年就有选举权了。我很认真地在那儿研究该选谁。后来选的谁,我忘了。由于选出后再无动静,且过了五六年才开七大,所以后来的情况已不得而知。但这是我入党60多年中参加的惟一一次真正的党内民主选举。
我还参加过一次陕甘宁边区参政会参议员的选举。那真叫民主。我们三个单位选一个参议员。候选人一个是自然科学院的徐特立,一个是鲁艺的周扬,一个是我们抗大三分校的郭化若。各单位提出自己的候选人。我们提的是郭化若,鲁艺提的是周扬,自然科学院提的是徐老。徐特立讲演,讲得很认真。他说将来咱们不再打仗了,要和国民党、青年党进行民主斗争,所以我们要先练习民主选举。选举参议员,都有啦啦队。我们说郭化若多么高明,鲁艺就说周扬多么高明。给我印象最深的是,刘炽是鲁艺的啦啦队长。他就喊:
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是谁翻译的?
大家说:周扬!
他又问:车尔尼雪夫斯基是谁翻译的?
大家说:周扬!
我们这边给郭化若助威的是俄文队长曹慕岳,解放后他改名叫曹慕尧。他是啦啦队长,喊道:
谁经过长征,搞过《孙子兵法》?
我们大叫:郭化若!
选举就在大广场上进行。所有有选举权的人都得来。他们在这边,我们在这边,自然科学院在那边。但是我们的人多啊。鲁艺没几个人。自然科学院那边的人更少了。当时郭化若的名气没有周扬大。但是鲁艺的人少,最后还是郭化若当选了。
选举那天,周扬来了,徐老来了,只有郭化若去军委开会了。郭化若委托曹慕岳代为竞选。周扬上去讲话。他对当不当选倒无所谓,一个参议员也不值钱。他说,我本来就不愿意当这个候选人,选上了郭化若同志,还不是要执行党的政策啊?选郭化若同志挺好嘛。但是,他也有很大的缺陷。郭化若同志,怎么这么不重视这个选举呀?这个参政会两年才选一次,今天这么隆重的会,他没来。这是个什么态度啊?那么,他当选后能否负起参议员的责任就值得怀疑了。
他讲完了,这边也没有人讲话。徐老嘛,更是和稀泥。
为什么我讲这个呢?因为郭化若回来后,还真把周扬的意见当回事了。参政会一开完,郭化若向大家汇报参政会内容的时候说:有人说我对参政会不重视,我那天是什么什么原因,才没有来的。
大约在1941年5月,刚由抗大三分校改组成的军事学院接到通知,说洛甫同志要找一个在抗大做过教育工作,在抗大时间比较长的同志,谈谈话。军事学院就推荐了我。这是我第一次和张闻天有个人的接触。
他为什么找我谈话,我并不知道底细,看来和整风运动有关系。从谈话中可以体会到,中央改革教育的决心以至具体方案都已经酝酿成熟了。按张闻天的说法就是,今后学校教育可以不再学基本理论,主要学一些有关中国的情况和党的政策,马列主义要在实际工作中学习,因此在学校的培训时间应该缩短,免得钻到书本里出不来,变成教条主义。这只是个大概的意思,不一定准确。但是过不多久,就听说毛泽东作了一个《改造我们的学习》的报告,这就印证了他谈话的来由。张闻天找我谈话,就是想从我这儿了解情况,看看抗大对中央改革教育有什么想法,并且征求我的意见。他问:学习方法是不是要改变一下?说在抗大不用学那么长的时间,应该在实际工作中学习。我说,那怎么行?革命目标不明确、不坚定,人生观、世界观都没有确立,怎么工作呢?他说,在实践中学习也很重要。总之,是商量的口气。意思是学习要改造一下。张闻天对毛泽东是很尊重的,我估计他当时是要按照毛主席的那一套来了。他和我谈了一个上午,张闻天的夫人刘英也在旁边。
他们中午留我吃饭。张闻天的待遇应该是最高的,但他们的生活水平也很一般。他们的伙食,我看也挺简单,菜和肉都没有。与我们不同的是,他们除了小米饭尽饱吃以外,每人另有四个小馒头。那时候我们都最讨厌吃小米,因为一年到头总是吃小米。吃饭时张闻天说,今天把这些小馒头都给你,我们吃小米饭算了。我把八个小馒头消灭完了以后,离吃饱还差得很远,又吃了一碗小米饭。这样我们就算认识了。我和刘英后来见了面,还说起在他们家吃小馒头这件事。我后来跟张闻天的时间长了,对他了解比较多。他对知识分子很宽容,对他们发表的各种各样议论,不那么认真。他主张独立思考。你可以不同意他的意见,也可以对马克思有意见,都可以。他讲民主,不愿意出头,不愿意争权。所以,张闻天主持中央工作的那一阵,延安人确实是自由自在。
整风抢救运动,成为延安生活的一个分水岭。在这之后,延安的气氛大变,可以说是一片萧索。前面说的那些活动都没有了。大会没有了。领导人见不着了,他们也不出来溜达了。联欢没有了。学术团体无形中解散了。墙报不出了。萧军、艾青他们原来还出刊物,现在什么刊物都没有了,包括《解放》杂志也没有了,就有一份《解放日报》。也根本不演戏了,只是还有秧歌队,过年的时候,还是扭秧歌。王大化是戴着特务帽子去演《兄妹开荒》的,当时还装作欢欢实实的。后来我和王大化一起上东北,他去打前站。他一到东北就遭到车祸,牺牲了。他可是个人才。那时这些人干革命真是不简单,虽然已经被冤枉,打成了特务,还是叫干什么就干什么。吴伯萧,外边传说他已经死了,给他开追悼会。他的特务帽子还没有摘,就自己写了篇文章说:我现在还活着,在延安生活得如何如何好,怎么怎么自由。他这是胡吹。其实他那时还是“特务”呢,根本不让他活动。这些人对自己可以忍辱,对敌人还是很坚决。
那时候,就是打成了“特务”,活儿还得照干不误。由于抢救也不能误农时,1943年春,我们俄文学校全部男同志开进距延安有几十里路的杜甫川开荒播种,从早起吃饭、排队上山、劳动休息,到晚上回来吃饭睡觉,几乎一整天都是鸦雀无声。一些人走路和休息时宁可低着头看小说,也不愿和人搭腔。如果听到说话声,多是有人在发脾气或吵架。当时人们的火气都特别大。这种局面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,甄别后虽然逐渐有些变化,但始终没能恢复整风抢救前的精神面貌。幸亏日本很快投降,大家分配去各地工作,才同这种冷漠的局面告别。记得我们第一批学外语的三四十人编成一队,1945年9月2日出发去东北,全校教职学员列队相送,走的许多人并未表现出惜别之意,对离开母校离开延安也并不留恋,反而听到一些牢骚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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